黑沙洲上八晝夜
齊進虎
齊進虎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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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949年3月中旬,我們部隊進展到巢湖,緊接著,就展開了大練兵,準備渡江作戰(zhàn)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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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天,師首長把我叫了去,要我?guī)蠋讉€人到黑沙洲去偵察。
首長說,黑沙洲在蕪湖以西,荻港以東,是江中的一個孤島,是我軍渡江的必經(jīng)之地。要是不按時拿下黑沙洲,部隊就很難登陸;登陸不成,背后又是滾滾的江水,退都沒有地方退現(xiàn)在,還摸不清敵人在黑沙洲究竟放了多少兵力,有怎樣的防御設施……
首長還沒有說完,我的心就開始沸騰了,感到自己能夠執(zhí)行這次渡江偵察任務是十分光榮的。
這天晚上的雨下得出奇大,簡直跟瓢潑一樣。
平常日子,我們野戰(zhàn)軍最討厭下雨,可是這天,我們執(zhí)行偷渡偵察任務的7個人就怕它不下——因為大雨的黑夜,對面不見人,又聽不見動靜,正是我們偷渡的絕佳時機。
原先我們估計江岸上一定到處是敵人的哨兵,我們打算船一靠岸,就去摸一個“舌頭”,裝進船就往回趕。可是誰知我們上岸后,連一個人影子也沒看見。原來那些膽小怕死的敵兵,在風大雨大的黑夜里,都躲到地堡里去了。
我們知道,在敵人戒備森嚴的陣地上,要是耽擱久了,準會出亂子。這時的一秒鐘,比平常日子的一小時還要寶貴,不能再猶豫了!我們確定了行動方案,就留兩人看船,兩人放哨,我?guī)е螀f(xié)義和王林芳到里面去“登門拜訪”。
雨,還是嘩嘩地往下瀉,澆得我們連眼睛都睜不開。雨水順著脖子往下淌,只覺得脊梁上徹骨地寒冷。
約摸往里走了200多米,摸到了一個地堡。我正要往里鉆,突然,“叭、叭……”江岸邊停船的地方響起了槍聲。
一聽見槍聲,知道出事了,我們掉頭就往回跑。跑著跑著,“叭噠”一聲,一個人摔倒在地上。
漆黑的夜里分不清是誰,我以為是宋協(xié)義,“老宋,快起來!”我伸手就去拉。
“混蛋!什么老宋老張的,連你們連長都不認識了?快往前跑,共軍過江來了!”
哦,原來是遇上了敵軍連長了!我頓時隨機應變地答應了聲:“是!”回頭細看,才發(fā)現(xiàn)宋協(xié)義和王林芳果然都還緊緊跟在我的身后。
我故意對他倆大聲喝道:“連長命令,快跑!”
來到江岸一看,天哪!船怎么不見了?隨機關槍的曳光彈看去,原來它已經(jīng)開到了江心!
他們被迫把船開走了,敵人正用猛烈的火力追擊他們。
怎么辦呢?任務沒完成,還丟下了三個人。
船開遠了,槍聲停了,敵人進地堡了,可我們?nèi)齻€人卻躺在泥水里發(fā)呆。
“敵人怎么不來追我們?”呆了半天,宋協(xié)義突然問道。
老宋的這句問話,使我的心豁然一亮,我說:“對,他們不來抓我們,那一定是以為我們來的人全部上船逃走了。既然敵人不知道我們還留在島上,那我們正好穩(wěn)穩(wěn)當當?shù)剞k我們的事情?!敝劣谑裁磿r候回去,怎樣回去,我卻沒有去想。
我們在島的東北角上,找到了一處孤獨的小房子。一進門,把老兩口嚇得直哆嗦,我說我們是新四軍,是到江南來打國民黨反動派的。老兩口聽了這話,鄭重仔細地打量了我們一陣兒,便熱情地給我們張羅吃的和住的地方。
于是,我們白天躲在這里,晚上就出去偵察,同時,還向老百姓宣傳黨的政策。
過了幾天,不知是敵人察覺了我們還是別的原因,天天挨門挨戶地搜查,一天好幾遍。后來,他們把島上的老百姓連男帶女統(tǒng)統(tǒng)趕到江南去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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中央軍委副主席、國務委員兼國防部部長遲浩田為《偵察英雄齊進虎》題寫的書名。
“水”一干,“魚”可就藏不住身了。
敵人漫山遍野跟穿梭一樣,成天到處卸門板、砍樹木加修工事。我們只得整天躺在麥田里,任憑雨打日曬。大雨澆在身上固然不好受,可是太陽曬得汗水直淌,也同樣不是個滋味兒!好容易熬到了天黑,才偷偷地起來走動一下,弄點油菜或是蠶豆葉子充饑。
說實話,這樣的日子實在不好過。難怪他們兩個總是說,“反正我們是回不去了,倒不如趁我們還能動彈,趕快跟敵人拼了,把敵人的指揮部搞掉,我們?nèi)齻€死了也合算,等餓塌了架動都動不得,那就晚了。”
拼倒容易,搞掉敵人的指揮部也不難,可是情報送不回去,首長的作戰(zhàn)計劃定不下來可怎么辦呢?這不是普通的一次戰(zhàn)役,這是渡江?。≡谖覀兗绨蛏咸舻氖且桓倍嗝粗氐膿?!
我對他們說:“再困難我們也要活,還要想一切辦法回去。不然,那就算沒完成任務。我們都知道,共產(chǎn)黨員這個稱號,跟‘完不成任務’是永遠也湊不到一起的!”
說到回去,我們不知想了多少次,總是想不出辦法來。
我們部隊一到巢湖,敵人就把島上大小的船只統(tǒng)統(tǒng)控制起來了,簡直連塊木板都找不著。想來想去,唯一的辦法是游過去??墒俏覀?nèi)齻€都是在旱地里長大的,誰也不會游泳。
經(jīng)過這幾天的偵察,對島上的情況,我們已搞得清清楚楚,連江南的情況也裝了滿滿一腦子。所有的工事差不多都去看過。后來,我們又順電話線找到了指揮部,我們天天晚上去聽他們打電話,聽他們用報話機跟江南聯(lián)絡。每聽到一點情況,都恨不能轉(zhuǎn)身就報告首長,那么多重要的敵情,要是首長能馬上知道有多好??!——可是又有什么辦法能夠把情況送回去呢?!
電影《渡江偵察記》劇照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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夜里,我們經(jīng)常在一座茅草房子里面防風避雨,屋主人已不知被敵人攆到什么地方去了。
這天晚上,餓得我一進門就倒在墻角里,連翻身的勁兒都沒有了。
屋里黑洞洞的什么也看不見,只聽見外面的大雨嘩嘩地下個不停。
身子死塌塌地躺在地上,我把兩只胳膊使勁朝兩面一伸,想試試究竟還剩下多少力氣。哎,一個什么玩藝兒碰著我的拳頭,用手一摸,是個圓家伙!
“老宋、老王——”我高興地喊道,“你們快來摸摸這是個什么家伙?”
他倆摸了摸說,“是個木盆啊!”
聽他們說話的聲調(diào),知道他們對我這個突如其來的高興有點莫名其妙。
“在江北的時候,”我說,“我們不是常見老百姓坐著這玩藝兒在池塘里捉魚嗎?”
“是見過。”
“既然下水不沉,我們能不能坐上它過江呢?”
“過江?!”
“坐著木盆過江?”老宋接著說,“在池塘里行啊,到了大江,一個浪準會把它打得粉碎!”
三個人都不說話了。外面的雨越下越大。
沉默了半天,王林芳開口了:“找個順風天,說不定能行。不過,這可真是冒險?。 ?/div>
“是險??!”我說,“可是我們偵察員干的事哪有不險的?我們馬上就去演習演習看?!?/div>
老宋說:“對,試一試!不試怎么知道行不行呢。”
我們抬著木盆,冒著大雨,來到了塘邊。把盆往塘里一放,我就抬腿跨進去,還沒等坐穩(wěn),撲通一聲,木盆翻了,把我扣在里頭,臭水灌了滿滿一肚子。
扣了不知多少次,我們總算摸到了一點門道。我們?nèi)司o緊巴巴地坐了下來,兩邊的人就開始用手劃,剛一動,撲通,翻了;趕快爬起來,再坐進去,再劃,撲通,又翻了……
天快亮了,也沒練成。沒辦法,我們只好再到麥田里去臥倒,盼望著天黑……
困難沒有使我們退卻,第二晚,第三晚,我們終于能夠控制住木盆,讓它聽我們的話了。
一個陰天的夜里,東南風正從江面吹來,撲打著茅草房破舊的門窗。
我們在黑洞洞的小屋里召開第二次黨小組會。
“我們在這里整整過了8天了,”我說,“現(xiàn)在還好好地活著,這是我們很大的勝利!”
大家都高興地笑了。
“可還不算是最后的勝利,因為情報還沒有送回去——任務還沒有完成?!?/div>
“最后的勝利就要到來了——我們今天晚上就動身回去!今晚的風挺大,而且吹的是東南風。東南風,我們不但不怕,還全仗著它幫忙哩!”
“那可不,要是沒有風,趕明早我們就到東海了!”宋協(xié)義說。
“可是風一大,浪就不會小?!蔽矣终f,“小木盆是經(jīng)不住大風浪的?!?/div>
宋協(xié)義搶著說,“要是木盆碎了,扶著一塊板也得漂回去!”
“對,重要的是把情報送到司令部!”王林芳說。
“天不早了,趕快把槍擦一擦?!蔽艺f,“準備遇上敵人好干!能不能完成任務,全看我們今天晚上這最后的一手了!”
我們擦完了槍,又吃了幾把蠶豆葉子,就跟黑沙洲告別了。
狂風掀著巨浪,好像千百只猛虎在沒命地吼叫,“呼——呼——”,使你什么聲音也聽不清。一團團的烏云,在空中疾速地奔馳著,叫人越發(fā)感到慌恐和不安。我們的心有些緊張,因為誰都明白,我們正在干怎樣的一樁事情!
到了江岸,放好木盆,就趕忙按規(guī)定的次序跨進去。這是千鈞一發(fā)的時刻,如果正在這時,不等我們“開”走就被敵人發(fā)覺,那就只有跟敵人拼掉,至于任務呢,我們算是永遠也完不成了……
老宋和老王已經(jīng)坐好了,我向周圍觀察了一下,沒見半點動靜,緊跟著往里跨??墒沁€沒等我的屁股坐下,只聽岸上有人大喝了一聲:“干什么的?!”接著叭的就是一槍。
我定了定神,命令老宋和老王竄出木盆,臥倒在地上,靜等著敵人的到來。這時,整個島上都響起了槍聲。他們大聲地喊叫著:“共軍過江來了!”
一會兒,一隊步兵向我們沖過來了,從他們那無確定目標的射擊看來,他們還沒有發(fā)現(xiàn)我們。于是我低聲命令道:“不要亂,聽指揮!”
敵人胡亂掃射了一陣子之后,果然便調(diào)轉(zhuǎn)屁股朝村里跑去,大概他們以為“過江”來的“共軍”必定是跑進村了,不然,為什么江岸上連個人影子也沒有呢?
敵人的注意力轉(zhuǎn)移了——他們又給了我們一次很好的機會。我們?nèi)絻刹骄陀值诙慰邕M了木盆,劃動起來,直朝江北駛去。
東南風照樣在吹,也不知道它究竟打算把我們吹到哪里去。江水依舊在翻騰,好像非要把我們吞掉不可。
一只小小的木盆兒,浮在茫茫的江面上,好像一片瓜子殼被江濤戲弄著一樣——一會兒,嗖的一下把我們擎起,一直擎到半空;一會兒,嘩的一聲又隨浪頭陷落,像是掉進了江底。不等前浪平息,后浪又氣勢洶洶地追來,黑乎乎的,一人來高,嘩啦一家伙,整個壓在我們身上……
齊進虎與戰(zhàn)友渡江時乘坐的木盆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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就這樣,我們整整地折騰了半宿,渾身所有的“零件”幾乎全都失去了效用——眼睛睜不開了,胳膊不會搖擺了,身體直不起來了,腦袋昏迷了。
天快亮的時候,風小了些。我吃力地瞪起眼睛,朝北望著。
“哎,影影綽綽的那是什么?”
“岸!”
“是岸!”
“好了,好了,可好了!看見岸了,我們看見岸了!”
松軟了的身子,又增添了力量,大伙一鼓作氣地劃著。
黑夜已完全消失,當木盆靠岸,我們在江岸上站立起來的時候,一輪鮮艷燦爛的紅日正從江面上升起。我們終于在大軍渡江前五天,把情報送到了我軍指揮機關,為渡江作戰(zhàn)作出了重要貢獻。
1950年9月,全國戰(zhàn)斗英雄、勞動模范代表會議在北京召開。魏來國、慕思榮、齊進虎、辛殿良、黃相和、趙守福、孫玉敏、于化虎等光榮出席這次會議。
齊進虎犧牲后,安葬在沈陽抗美援朝烈士陵園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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齊進虎(1926—1950),男,山東省榮成縣(現(xiàn)榮成市)前密文村人。1945年參加八路軍,次年加入中國共產(chǎn)黨。曾在華東野戰(zhàn)軍任偵察排排長。榮立一等功兩次,5次當選為模范。1947年孟良崮戰(zhàn)役前夕,帶領3名偵察員潛入國民黨軍防區(qū),活捉敵旅部1名人員,繳獲敵七十四師兵力部署和作戰(zhàn)計劃等文件。1948年濟南戰(zhàn)役中,率偵察班9次潛入敵軍陣地,俘敵諜報員、文書等6人,取得重要情報,全班立集體一等功,榮獲“齊進虎班”稱號。3月中旬渡江戰(zhàn)役前夕,率偵察員暗渡到國民黨軍占據(jù)的蕪湖以西長江中的黑沙洲偵察,在當?shù)厝罕姷难谧o和協(xié)助下,摸清了敵情和地形,為部隊渡江作戰(zhàn)創(chuàng)造了有利條件,后被華東軍區(qū)授予“華東一級人民英雄”稱號。1950年出席全國戰(zhàn)斗英雄代表會議,同年11月參加抗美援朝,任中國人民志愿軍師偵察隊副隊長,12月在執(zhí)行任務中觸雷犧牲,安葬在沈陽抗美援朝烈士陵園。
(來源:中共威海市委黨史研究院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