西北風
楊立宇
楊家的西北風很是猛烈。硬得很,也沖得很。如果把風比作酒,西北風就是最烈的酒,比二鍋頭還要沖,起碼在至少七十度以上。

一股西北風氣勢洶洶地沖來,一頭撞到我家西墻上。屋檐嗚嗚作響。一股未停,一股又來,有使不完的勁,像極了荷塘里的波紋,一波一波漾向岸邊。我家在村子西北角,沒有北鄰,也沒有西鄰。我家是東鄰和南鄰的擋風墻。東鄰三爺,南鄰二爺,他們家都比我家暖和,但他們從未向我們說過感謝。
深夜,我躺在炕上?;璋档挠蜔粝拢瑝ι鲜枪终Q恐怖的黑影。母親坐在窗前紡線。我迷迷糊糊,似睡非睡。西北風在漆黑的夜里,怒吼著撞向外墻。一團黑風在屋頂上咬著牙旋轉,像父親用老虎鉗子擰鐵絲,又像我頭頂?shù)哪莻€旋。最后,黑風尖尖地吹一聲口哨,消失在無邊的夜里。很快,又一波趕來,想也不想,迎頭就撞。我一點也不憐惜我家的西墻,屋檐,屋頂,屋頂上的煙囪。失去理智的西北風一定傷了胳膊腿,傷了腰間盤,前額傷得最重,傷口又大又深,露著森森的白骨,滲著棗紅的血液。
盡管白天光線充足,但西北風照樣不看路,一樣橫沖直撞,不知躲避。西北風是有勇無謀的瞎眼莽漢,不管前面擋路的是誰,不管打過打不過,一律以同樣的速度和方式迎面撞擊。至于結果,他從不考慮。他頑固不化地以這樣的方式闖蕩世界,游擊四方。
我從街上拐進胡同,西北風將我撞個趔趄。他企圖將我扳倒,但未能如愿。他沖沖殺殺,兇神惡煞一般,卻連雞和狗都扳不倒。二爺家那只肥胖的老母雞被沖得炸起毛,像孔雀開屏,可也沒倒下,呱呱叫著回家了。大爺家的花狗被撞得倒退幾步,尾巴失去了控制。同樣脾氣暴躁的花狗徹底怒了,呲起白森森的牙一通狂吠,卻不知道對手在哪里,也只好咕噥著回家歇息去了。
我不和西北風對抗,我們是朋友。西北風一到,我的風車就極快地運轉起來。風車是我自己做的。我會自己制作很多玩具。比如,用向日葵桿兒制作弓箭,用荷塘里淤泥制作匣槍,用廢舊的鋼鋸條制作匕首,利硬鐵絲和自行車鏈扣制作火柴槍。不像現(xiàn)在的孩子,只知道拿錢買玩具玩。我用一塊木片便能制作一個風車。我的經(jīng)驗是,木片兒越薄,做成的風車轉速就越快。我把風車固定在一根竹竿頂端,躲在我家東墻根下,只探出右手,讓風車與西北風硬頂。西北風使上渾身力氣,一波波沖來,風車轉得極快。我探頭去看,眼前一個虛幻的光盤,像我家過年祭祖用的瓷碟。我依在我家東墻根那里,覺得自己很了不起。我的手腕和手臂都麻酥酥的,就像久坐壓麻了的腿。黃昏,西北風一點也不疲勞,沖勁一點不減。我把竹竿兒固定在墻上回家吃飯。吃完飯,我再來看,風車與西北風玩得依然歡快。我放心回家睡覺。第二天一大早,爬起來去看風車與西北風,兩個家伙依然玩興正濃。
大人們厭惡憎恨西北風。西北風一來,他們凍得縮成一團,腰里扎根麻繩,連褲腿都扎起來,黑黑的瓜皮帽更是戴起來。最怕冷的,渾身如同篩糠,一個勁地哆嗦。小枝娘有氣管炎,西北風一來就不敢出門,有時連炕都下不了,一個勁地咳嗽,白天黑夜不停,我總擔心她咳破了喉嚨。大人們罵我們不干活,說,不干活,喝西北風嗎?我們還真是喝西北風,覺得味道還不錯。不轉風車的時候,我們在曠野里奔跑,張著大嘴,一口口地把西北風吞到肚子里。西北風在我們的肚子里轉個圈兒,又從我們的嘴里鼻孔里溜出去。作為孩子,我們一點也不討厭,更不懼怕西北風。相反,從春到秋,我們感到百般無聊,唯有強勁的西北風和堅硬晶瑩的河冰讓我們熱血沸騰。
老屋還在,已經(jīng)成了楊家的地標。西北風依舊在凜冽的寒冬如期而至。西北風一起,我也回到空無一人的楊家,站在兒時轉風車的東墻根下,望著不遠處的高樓,陷入久久的沉思。(圖片為AI生成)
楊立宇:東營市作協(xié)會員、山東省散文學會會員,出版散文集《遠去的村莊》。
簽審:張軍濤
復審:孫美玲
編輯:于雨晴